盡管已年逾九旬,只要身體狀況允許,顧誦芬仍堅持從家中步行至辦公室,持續敏銳關注國際航空前沿科技發展動態,思考未來發展。
辦公室位于北苑的中國航空工業集團公司科學技術委員會(簡稱“航空工業科技委”),步行約500米。此前是來去匆匆,慢慢地,需要十幾分鐘。如今,需要近四十分鐘。
1951年,21歲的顧誦芬投身新中國航空事業。70年,在“一張白紙”背景下,直接組織、領導和參與了低、中、高三代飛機中的多種飛機氣動布局和全機的設計。
“黨和人民給了我很多、很高的榮譽。這些榮譽應歸功于那些振興中國航空工業的領導和默默無聞、頑強奮斗的工人、技術人員。” 談到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這一至高榮譽時,早已收獲諸多榮譽的顧誦芬,一如往日地保持著冷靜和自持。
受疫情影響,顧院士在接受視頻連線采訪時,不忘寄語年輕人“奮發圖強,為我國國防和航空工業建設作出更大貢獻”。
炮彈炸出的飛機夢
1930年,顧誦芬出生于有著“江南第一讀書人家”美譽的蘇州顧氏家族。因排行為“誦”,著名國學大師、父親顧廷龍先生取西晉陸機《文賦》名句“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為其取名“誦芬”。
生長于這樣一個溢滿書香的世家,顧誦芬是如何與航空結緣的?
“轟隆隆——轟炸機從我家上空飛過,爆炸所產生的火光和濃煙仿佛近在咫尺,玻璃窗被沖擊波震得粉碎……”時隔80年,顧誦芬對目睹日軍轟炸的那一幕仍記憶深刻。
那一年,顧誦芬7歲,是燕京大學附小一名小學生。
那一天,“造中國人自己的飛機”這個念頭,深深扎根在顧誦芬心中。
隨父母來到上海后,顧誦芬便開始自己看著書做航模。從科學雜志中,他知道了世界上最先進的航空模型制造方法,慢慢對“搞飛機有了興趣”。考大學時,他同時被清華大學、浙江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的航空工程系錄取,后遵母愿,1947年入讀上海交通大學航空工程系。
1951年6月,上海交通大學接到命令,航空系全體應屆畢業生三天內趕到北京報道。告別依依不舍的母親,顧誦芬和同學一起奔赴北京,投身剛剛起步的航空事業。
1956年,我國第一個飛機設計機構——沈陽飛機設計室成立。作為首批核心成員,顧誦芬擔任氣動組組長,在徐舜壽、黃志千、葉正大等開拓者的領導下,開啟了新中國自行設計飛機的征程。
這批平均年齡不到22歲的青澀設計師團隊,接到的首項任務是設計一架亞音速噴氣式中級教練機,選用平直機翼、兩側進氣方案,臨界馬赫數0.8,定名“殲教1”,為我國首型噴氣式飛機。顧誦芬負責其中的氣動布局設計。
顧誦芬在大學里只學過螺旋槳飛機設計基礎課程,為解決機身兩側進氣的難題,他要從頭學起。他跑去北京找資料,借了一輛舊自行車,每天騎車到北京航空學院(現為“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簡稱“北航”)查找、抄錄有用的資料,買硫酸紙把圖描下來,收集廢針頭組裝儀器進行測量……在沒有路燈的土路上,足足跑了一個星期。
在所得資料基礎上,顧誦芬思考出一套可以進行氣動力設計計算的方法,完成了翼型、翼身組合型式選擇與計算、進氣道參數確定和總體設計所需數據的計算。
1958年7月26日,我國第一架自行設計的噴氣式飛機“殲教1”首飛成功。
隨后,顧誦芬又接受了研究超音速飛機氣動力布局的任務。
當時,國內一無超音速風洞,二無工程適用的數值計算能力。依靠扎實的理論功底,顧誦芬首次建立起超音速飛機氣動力設計體系,實現了超音速飛機氣動力設計、計算、試驗與試飛的閉環。“他所創立的飛機氣動力設計方法體系,至今仍被國內飛機設計采用,為后續殲擊機設計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顧誦芬的學生、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航空研究院院長孫聰說。
三次乘殲教6在高空觀察殲8
20世紀60年代中期,超級大國已擁有兩倍聲速戰斗機,而我國卻沒有與之抗衡的裝備。因國際形勢突變,引進途徑被堵死。
形勢逼人,唯有獨立研發。1965年,殲8戰斗機項目研制啟動,這也是中國自主研發的首架雙發高空高速殲擊機。
項目啟動初期,總設計師黃志千執行公務,因飛機失事遇難,顧誦芬與其他幾名骨干臨危受命,組成技術辦公室接過了總設計師的重擔。
“那時候,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一定要研制出我國自己設計的高空高速殲擊機。”航空研究院原黨委書記劉鴻志在他的回憶錄中記述,為盡快完成飛機設計,技術人員在簡陋的車間地下室工作,在臨時搭成的雙層通板鋪居住。餓了啃口涼饅頭,困了趴在圖板上打個盹兒,醒來繼續干。就這樣,全機11400多個零件、1200多項標準件、幾萬張A4圖紙……一筆筆畫出。
1969年7月5日,殲8首飛成功。但對于飛機研制的試飛試驗來說,這只是一個開始。在隨后的飛行試驗中,殲8飛機出現強烈抖振,能否解決這一問題,關系到殲8能否實現超聲速。
顧誦芬知道,這是氣流分離的問題,但不知道具體位置在哪里。沒有高清攝像設備,他想出一個土辦法,把毛線剪成十幾段,貼到飛機后機身和尾翼上,當顛簸發生時,讓飛行員觀察是哪些毛線在動,但照片總是不清楚。
顧誦芬急了。1978年,已接任總設計師的他決定,親自乘坐殲教6上天,與殲8進行等距離、等速度的觀察。“他絲毫不顧過載對身體帶來的影響和潛在的墜機風險,毅然親自帶著望遠鏡、照相機,在萬米高空觀察拍攝飛機的動態,讓所有在場同志十分震憾和感動。”當時駕駛殲教6的試飛員鹿鳴東回憶說。
3次“上天”后,顧誦芬終于發現抖振的癥結所在,并帶領團隊“干掉”了問題。此后,又接連攻克了跨音速機體振動,發動機頻繁停車,機體溫度過高等技術難題,為殲8最終設計定型作出了突出貢獻。
1979年底,殲8正式定型。慶功宴上,滴酒不沾的顧誦芬酩酊大醉。
很快,顧誦芬又被任命為殲8Ⅱ總設計師,也是航空工業首位由國家任命的型號總設計師。他制訂了兩側進氣的氣動布局方案,解決了二元超音速可調進氣道設計等一系列問題。同時,組織和領導多個部門、上百個單位高效協同工作,僅用四年,殲8Ⅱ就實現了飛機首飛。
1985年11月,殲8榮獲國家科技進步獎特等獎;2000年,殲8Ⅱ飛機獲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
殲8系列飛機共衍生16種型號和技術驗證機,一直是我軍20世紀的主戰裝備,捍衛中國領空長達半個世紀,成為中國航空自主研制的一代傳奇。
殲8系列飛機的研制,共選用新成品185項,占整架飛機成品的40%,新材料41項,新工藝20項,誕生大量創新成果。牽引構建了較為完善的航空工業體系,促進了冶金、化工、電子等工業的發展。
眾人眼中的“活圖書館”
顧誦芬是眾人眼中的“活圖書館”。
“他腦子對資料的儲存,簡直不亞于計算機,一些期刊甚至都印記在他腦海里。”談到顧誦芬的博學強記,中國工程院院士楊鳳田欽佩不已。
在航空工業系統,幾乎所有請教過顧誦芬的科技人員,都有這樣的經歷。每當在工作中碰到一些技術問題,不用去資料室查閱,只需請教顧誦芬,就能準確得知NASA或AGARD報告號。
“大家之所以稱他為‘活圖書館’,一是他勤奮學習,抓緊一切時間讀書;二是有驚人的記憶力,看過一遍全記住了。”中國科學院院士李天曾說。
早在幾十年前,顧誦芬驚人的記憶力就在航空系統傳開。
1965年,孫卿從清華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中國航空工業集團沈陽飛機設計研究所(簡稱“601所”)工作。盡管已過去幾十年,孫卿至今仍對第一次聽顧誦芬講課所震憾。“他在黑板上寫下一串長長的、復雜的氣動力數學公式,完全憑記憶,令所有聽課的年輕人都震驚不已。”像顧誦芬這樣的授課,孫卿此前僅遇見一次,是錢學森先生在大學里的講課,此后再未聽過第三人這樣講課。
書香門第的熏陶,養成了顧誦芬愛讀書的好習慣。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除了吃飯、睡覺、工作以外,顧誦芬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連睡前洗腳都成了閱讀時間。
曾與他同住一間宿舍的馮家斌回憶,顧誦芬回來后打上一瓶熱水,先沖一杯奶粉,剩余的熱水便倒入腳盆,再兌上涼水,“雙腳放進盆里,然后翻開桌上早已準備好要看的書,這些書大部分是英文版的技術書。上邊翻看著書,下邊雙腳相互搓洗,不時用湯勺攪拌一下杯里的奶粉。當書翻得差不多的時候,雙腳也泡好了,此時奶粉冷熱可口,便一飲而盡”。
“可以說,除了讀書,顧總對生活的要求極其簡單,甚至吃飯也僅是對工作學習的一種保障。”一次親眼所見,令601所王恩泉終身難忘。
1986年8月,王恩泉利用顧誦芬午休時間,趕至其家中匯報工作。“當時,寫字臺上是一本已翻開的英文專著,旁邊放著一塊已啃了幾口的面包,沒有菜,連杯水都沒有,桌子右手端雜七雜八堆放著許多書,有些還打開著,一看就是經常翻閱的。”航空界公認的“大家”,學習還如此廢寢忘食。這一幕,深深觸動了王恩泉的內心。
除自身的氣動力專業,擔任殲8系列總設計師后,顧誦芬又很快掌握了總體、重量、外形、結構、強度、飛控、航電、環控、武器、電源電氣、儀表等各個專業的技術。“顧總對這些技術并非簡單了解,而是深入研究。”孫聰深有體會。
在航空科技人的眼里,“顧總的英語水平,無論口語、筆譯,在全行業都是首屈一指。”航空工業沈陽飛機設計研究所專務、型號總設計師趙霞說。
除了英語,為縮小航空技術與他國間的距離,顧誦芬注重直接參考國外相關資料,先后自學了俄語、日語和德語,親自翻譯和校對了大量的書籍和資料。
如今,年屆九十的顧誦芬,仍承擔著繁忙的課題研究任務。簡樸的辦公室,如同一座“書的森林”,各種外文期刊隨處可見,業內外院士、專家也經常過來請教技術問題。對每位專家提出的難題,顧誦芬都會神情專注地聽來者講述,并簡潔明快地作出回答。有時,他會站起來,步履稍顯蹣跚,但卻準確無誤地走向書架,幾乎不假思索地抽取一本書或刊物,翻到某一處,指點給來者“你所說的這里有論述”。
緊盯世界航空科技前沿
“到航空工業科技委員會工作后,顧總高瞻遠矚,緊盯世界航空科技前沿。”孫聰說,他注重理論研究,為重大項目決策、實施建言獻策,推動了航空裝備和技術發展。
他對我國發展大型運輸機、加快國家應急救援體系建設、航空高素質人才隊伍培養等提出決策建議,受到中央主要領導的高度重視,對中央的正確決策起到了重要的支撐作用。2003年,他牽頭論證并提交了《關于把發展大型飛機列為國家標志性重大專項工程的建議》,得到國家采納。2007年,國家批準設立大飛機重大科技專項。在C919、運20等多個型號研制中,顧誦芬陸續擔任技術顧問、專家組負責人及成員,為解決設計與研制中的關鍵技術難題作出了重要貢獻。
1988年,顧誦芬榮獲“全國勞動模范”稱號。1991年和1994年,先后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和中國工程院院士。
顧誦芬十分重視人才培養。
當孫聰還是北航四年級學生時,聽過顧誦芬一次演講,畢業后便義無反顧投身航空。“顧總有一種航空報國情懷,他為人低調,淡泊名利,一心撲在飛機設計事業上,是年輕人學習的楷模。”孫聰說。
自2017年起,航空工業發起“書香·航空”活動,每年一期。在第二屆活動中,時年已87歲高齡、剛動過手術的顧誦芬,親臨現場,與年輕人互動。他號召廣大青年人多讀書,首先是必須樹立正確的革命人生觀,建議熟讀并牢記《紀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和《愚公移山》,努力鉆研《實踐論》和《矛盾論》,這也是錢學森推薦給科研人員的。同時,要向榜樣學習,研讀徐舜壽先生、管德院士以及美國凱利·約翰遜、俄羅斯費多索夫院士等航空界著名人物的傳記,認真學習他們鉆研技術,不斷創新的精神。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顧誦芬的學識與品德,影響著一代代航空后來人。伴隨著一架架新型戰機飛上藍天,在航空報國的跑道上,一代代航空人不斷傳遞著手中的接力棒。
顧誦芬帶領的團隊群星璀璨,誕生出一位科學院院士,三位工程院院士,兩位型號總指揮。他主持編纂了70余冊航空科技書籍,主編的《飛機總體設計》一書,已經成為我國航空院校飛行器設計專業的必修課教材,主編的《現代武器裝備知識叢書——空軍武器裝備卷》《大飛機出版工程》等多個系列、數十種航空專著與圖書也都產生了重要而廣泛的影響。
北京朝陽區北苑2號院,大門兩側林林總總掛著多個白底黑字的牌子——航空工業科技委、中國航空研究院、航空工業檔案館……自1986年奉調北京后,顧誦芬就一直住在其中一套極普通的單元房里。從家到科技委辦公樓,兩點一線,這段走過35年的路,顧誦芬仍未止步。
“我現在能做的也就是看一點書,翻譯一點資料,盡可能給年輕人一點幫助。”顧誦芬的飛翔人生還在延續。
顧誦芬勉勵年輕一代
顧誦芬人物簡介:
顧誦芬,新中國飛機設計事業的奠基人之一,是我國飛機空氣動力學研究的開拓者,是在國內外享有極高聲望的飛機設計大師。殲8、殲8Ⅱ飛機總設計師。1986年至今,先后任中國航空研究院副院長、名譽院長、國家大飛機重大專項論證組副組長和方案論證委員會主任委員。1991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1994年,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是我國航空界唯一的兩院院士,中國工程院第二屆、第三屆主席團成員,中國科學院第四屆主席團成員。
(科技日報記者 矯陽)